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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“兵以诈立”时代主题下的“逐于智谋”

《孙子兵法》有云:“将者,国之辅也。辅周,则国必强;辅隙,则国必弱。”[31]因此,先秦兵书普遍关注将帅队伍的建设,其中,尤其重视身为将帅者的个人素质修养与培育。不过,从其所论述的将帅基本素质的内容要求与排列次序来考察,我们可以发现,它其实透露了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特征与价值取向。例如,《孙子兵法》言“将有五德”,即“将者,智、信、仁、勇、严也”[32]。梅尧臣注曰:“智能发谋,信能赏罚,仁能附众,勇能果断,严能立威。”而《六韬》则把将帅应具备的素质归纳为将有五材:“所谓五材者,勇、智、仁、信、忠也。勇则不可犯,智则不可乱,仁则爱人,信则不欺,忠则无二心。”[33]

两书所论,貌似大同小异,基本相似,但是,细加琢磨,还是能看到其中存在着明显的差异。具体而言,学术界的主流观点认为《六韬》成书于战国末年,当时中央专制集权的政治大趋势业已不可逆转,君主专制成为各诸侯国政治生活的基调,作为中央集权体制中的组成部分,将帅的政治忠诚与否,是将帅政治上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准,因此,“忠”就新列为将帅必备素质“五材”之一了。又因为战国中后期起,职官队伍建设逐渐进入文武分职,将帅殊途的专业分工,将帅仅仅是专制集权体制庞大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,只能专注于打仗,而打仗的首要条件是勇气、胆量,视死如归,奋勇杀敌,所谓“夫战,勇气也”[34],所以,“勇”就成为了“将有五材”的第一项条件。由此可见,这里《六韬》所论的“将有五材”,渗透着战国晚期的时代精神,是战国后期政治生活特色在将帅素质构成上的文化折射。

至于《孙子兵法》,情况则有明显的不同。在孙子看来,一位优秀将帅的最重要素质,乃是“智”。“智能发谋”,身为将帅者,不管如何仁爱,无论怎样厚道,如果没有一个聪慧的脑袋,都毫无意义,毫无价值。因为只有睿智,方能高明地搜集与甄别各种信息;只有睿智,方能辩证地分析事情的利弊得失;只有睿智,方能深刻地洞察事物的发展趋势;只有睿智,方能全面地评估敌我实力的优劣短长;只有睿智,方能正确地选择战略进攻的突破方向。所以,在“将有五德”中,“智”毫无疑问处于首要的位置,对其余“四德”具有统率与引领的关键性作用。而这种以“上兵伐谋”为纲领的“五德”观,恰好从一个非常重要的角度体现了孙子所处的春秋战国之际,也就是所谓的“中世”的最显著、最突出的历史文化特征,正如韩非子所概括的那样,“中世逐于智谋”!

众所周知,春秋后期,随着社会变革的日趋剧烈,战争也进入了崭新的阶段。当时的战争指导者,已比较彻底地抛弃了旧“军礼”的束缚,不再汲汲地竞于“道德”,从而使战争艺术呈现出夺目的光彩。这集中表现为战争指导观念的根本性进步。

新型战争指导观念的形成,当然主要取决于战争方式的演变。在春秋中叶以前,军事行动中投入的兵力一般不多,范围尚较为狭小,战争的胜利主要通过战车兵团的会战来取得,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即可决定战争的胜负。而进入春秋晚期之后,随着“作丘甲”“作丘赋”等一系列改革措施的推出,“国人当兵,野人不当兵”的旧制逐渐被打破,军队人员成分发生巨大变化,实际上已开始推行普遍兵役制。与此同时,战争地域也明显扩大,战场中心渐渐由黄河流域南移至江淮汉水流域。加上弓弩的改进,武器杀伤力的迅速提高,故使得作战方式也发生重大的演进,具体表现为步战的地位日渐突出,车步协同作战增多,激烈的野战盛行,战争带有较为持久的性质,进攻方式上的运动性也增强了。以晋国大破齐军的平阴之战与吴军破楚入郢之战为例,其纵深突袭、迂回包抄等特点,体现了运动歼敌、连续作战的新战法,这是以往战争的规模和方式所无法比拟的。而与上述变化相适应,春秋晚期起战争的残酷性也达到了新的程度。《墨子》云“入其国家边境,芟刈其禾稼,斩其树木,堕其城郭,以堙其沟池,攘杀其牲牷,燔溃其祖庙,刭杀其万民,覆其老弱,迁其重器”[35],即是形象的描述。

但春秋后期战争最大的新特色,还在于当时战争指导观念的重大变化。在“尚智重谋”历史大趋势引领之下,“道德至上”“宗仁本义”的君子之战渐渐淡出历史舞台,代之而起的是“诡诈”战法原则在战争领域内的普遍运用,过去那种“鸣鼓而战”、堂堂之阵的战法遭到全面的否定。用班固的话说,便是“自春秋至于战国,出奇设伏,变诈之兵并作”[36]。刘向在《战国策·刘向书录》中对这一段历史也有描述,其曰:“湣然道德绝矣……贪饕无耻,竞进无厌;国异政教,各自制断;上无天子,下无方伯;力功争强,胜者为右;兵革不休,诈伪并起。”[37]

声东击西、示形动敌、兵贵神速、出奇制胜、后发先至、兵不厌诈、设伏诱敌、突然袭击、避实击虚、奇正相生、攻其不备的诡诈奇谲的战争指导观念风靡一时,独领风骚。在这里我们已经很难看到过去中原争战中所经常遵循的“成列而鼓”的做法,也不曾见到像鄢陵之战中郤至遇到敌方君主必下战车,向敌君致敬,“免胄而趋风”[38]这类现象,更不曾听到类似于宋襄公那样的“宏论”。而所谓“出奇设伏,变诈之兵并作”亦由此而得到历史的验证。

这种战争指导观念的变革,其最深厚的文化土壤,就是时代的主题业已由“竞于道德”转变为“逐于智谋”了。所谓的“兵者诡道”“兵不厌诈”“兵以诈立”等等,本质上都是“崇智尚谋”在战争这一特殊领域的集中体现而已!这不仅仅反映在当时的战争实践上,而且也体现在这一时期的兵学思想建树方面。

既然不再是“竞于道德”,而已经是“逐于智谋”,那么,这就意味着进入了新时代,而新的时代,则势必会有新的战法,在这个过程中,武器装备的进步,其意义也特别值得引起注意。换言之,武器装备的发展和作战方式的改变,这应该是“逐于智谋”时代特征得以形成的重要推手和物质基础。以前打仗的方式是车战,车战必须先摆阵势,不摆好阵就不能打,这是密集大方阵传统战法,机动性很差,适合于大家客客气气交手过招。现在步兵重新崛起,又成为军队的主力兵种,它比较灵活,机动性要强得多,可以不必像车兵那样先排阵后开打。后来出现的骑兵更是雷厉风行,更讲究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。兵种变了,作战方式也要随之变化,作战方式变了,则作战观念也得跟着变化,这是多米诺骨牌效应。另外,地形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以前主要是在黄河中下游平原打,大平原地势平坦,打堂堂之阵、正正之旗的车战最合适不过,可现在到了丘陵地带、江河湖泽地带,就根本不能再用以前那种排兵布阵的方式了,《司马法》所说的“徒不趋,车不驰”[39]全成了过气的招法。“竞于道德”的历史主题既然改变了,那么,伴随它而生的“军礼”自然也会随之退出历史舞台。最要命的是,车战在这时遇到了一个最大的克星——强弩,“积弩齐发”成为当时一种威力最为巨大的战法,驾车的马匹、车上的甲士全成了飞蝗般的箭矢的活靶子,贵族再有涵养,也经不起这么大的杀伤,就不能再考虑“道德”问题。

另外,战争地域的扩大,对于“逐于智谋”风尚的形成,也有显著的影响。在春秋前期,打来打去,就是这么有限的一块战场,就是齐国、晋国、秦国、楚国还有郑国、宋国、鲁国等等。可是到了后来,吴国、越国、中山国都先后冒出来了,战场开始由黄河流域向长江、淮河流域伸展。这些战场上的新角色没有背上“道德”那么沉重的包袱。这样一来,战争中就不再有那么多的君子之风,诡诈之道越来越风行,而主张保持贵族的尊严,提倡打堂堂正正之仗的宋襄公成了不合时宜的丑角,只配给自诩高明的人嘲笑、讥讽了。

这方面孙子、伍子胥、范蠡等人的有关战争指导观念的论述,可以说是主要的代表。孙子战争观的诡道原则,应该说是对战争本质属性的深刻反映。在他看来,战争的艺术魅力在于,战争双方斗智斗勇,隐形藏真,欺敌误敌,变化莫测,先立于不败之地,而不放过任何可以击败对手的机会。所有这些,都表明了战争是一种多变、灵活,无固定模式,不讲究繁文缛节的特殊社会活动,诡诈奇谲是战争的本质特征。而孙子“兵以诈立”的思想,其核心乃是强调以灵活的战术、快速的机动、巧妙的伪装来造就优势主动的地位,在复杂、激烈的军事斗争中成为胜利的主宰,“故其疾如风,其徐如林,侵掠如火,不动如山,难知如阴,动如雷震”[40]。显而易见,《孙子兵法》注重于探讨作战指导,并指出:“兵者诡道也。”[41]这看似简单的表述,实则是对以往战争注重讲求“道德”、申明“军礼”做法的变革。它无疑是对业已过时的“军礼”传统的彻底否定,是战争观念上的一次重大突破,本身就是一次创新,一次革命。换句话说,孙子的诡道论,深刻揭示了战争活动的本质属性,是中国古典兵学思想发展上的一次质的飞跃,也是《孙子兵法》区别于“宗仁本礼”的古司马兵法,而成为划时代兵学经典的重要标志。

具体地说,在战争目的方面,《孙子兵法》明确提出“伐大国”,战胜强立,这是对以往“诛讨不义”“会天子正刑”的否定。在战争善后上,《孙子兵法》主张拔“其城”,隳“其国”,这是与以往“又能舍服”“正复厥职”的对立。在作战方式上,与以往“军旅以舒为主”“虽交兵致刃,徒不趋,车不驰”情况截然不同的是,《孙子兵法》一再强调“兵之情主速,乘人之不及,由不虞之道,攻其所不戒也”[42]。在后勤保障及执行战场纪律方面,《司马法》主张“入罪人之地,无暴神祇,无行田猎,无毁土功,无燔墙屋,无伐林木,无取六畜、禾黍、器械。见其老幼,奉归勿伤,虽遇壮者,不校勿敌,敌若伤之,医药归之”[43],而到了《孙子兵法》那里,则是宣扬“因粮于敌”,主张“掠于饶野”[44]“掠乡分众”[45]。凡此种种,不胜枚举,均反映了春秋后期的战争指导思想,较之于“竞于道德”的西周与春秋前期,已经有了许多显著的变革、发展和差异。南宋兵学理论家郑友贤曾强调指出:“《司马法》以仁为本,孙武以诈立;《司马法》以义治之,孙武以利动;《司马法》以正不获意则权,孙武以分合为变。”[46]这显然就是对“竞于道德”与“逐于智谋”所导致的时代差异性的高度概括。

其他像伍子胥、范蠡等人的战争指导观念也和孙子基本一致,也不再是局囿于“竞于道德”,而完全立足于“逐于智谋”了。如,伍子胥提出高明卓越的“疲楚误楚”策略方针,主张“亟肄以罢之,多方以误之”[47],这显然就是“变诈之兵”勃兴条件下的必然产物,是“逐于智谋”的一个形象诠释。又如,范蠡的兵学思想同样充满了“逐于智谋”的时代精神,他一再主张“随时以行,是谓守时”[48],强调要通过各种积极的手段,转化双方的优劣态势,剥夺敌人有利的条件,暗中增强己方的实力,从而摆脱被动,立于主动的地位,即所谓“尽其阳节,盈吾阴节而夺之”[49];提倡“时不至,不可强生;事不究,不可强成”[50];“得时无怠,时不再来”[51],其后发制人、把握战机、及时出击的思想,同样属于符合历史潮流的进步战争指导观念,是“逐于智谋”的生动写照。它们的思想来源于春秋战国之际变化了的战争实践活动,进而更好地指导着新形势条件下的战争,从而使春秋战国之际的战争呈现出充满生机的新面貌。